卢尔慧《因为我是妈妈》（二十四）冷暖见人心，姥姥教舒伯特的《摇篮曲》

中用脑瘫之友

以下内容节选自卢尔慧的《因为我是妈妈》，欲阅读全部内容请购买原书。

当灾难不幸降临在头上时，

与其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地熬日子，

不如挺起胸膛通过奋斗去改善、改变命运，

充满希望地活着。

_________卢尔慧

二十四、冷暖见人心，姥姥教舒伯特的《摇篮曲》


    老冯的同学从家里给我们抱来一台黑白电视机。刚开始，我不想让冯聪看，怕伤眼睛。后来我发现冯聪根本对电视不太感兴趣，只是在播报气象预报时，他才能注意一会儿。气象预报在报各地气温时，冯聪特别关注这些地名，他从头看到尾，一动都不动。可电视上的动画片和少儿节目他就不那么感兴趣了。《聪明的一休》这是当年全国少年儿童都关注的节目，可在我们冯聪眼里就是剧中的插曲最重要。音乐响起来，冯聪随着节奏手舞足蹈；音乐播完了，他连剧中的内容看都不看一眼。电视播放的外汇金融牌价，他见了也乖乖地坐着看，不许我们换别的频道。对于钟表上的数字，更是兴趣盎然，我只好给他买一个电子怀表，这在我们院，当时都是一个景儿，别人问他几点了，冯聪看看电子表准能正确地回答出来，凡是有数字表示的东西冯聪都感兴趣。他好像什么玩具都不喜欢，就喜欢用彩色塑料制成的阿拉伯数字，天天坐在小桌前排列1、2、3、4、5……无论走到大街上或胡同里，门牌号码只要他眼睛能看到的，必定叫着用手指，还叫我念，我不念，他就闹。所以我们出趟门还挺难的，冯聪总指字、指数地叫我念，这都是我培养成的习惯，也不好埋怨，反正养成爱学习的习惯没害处。

    电视台在80年代播法语入门和日语讲座，冯聪只要看到这两个节目，就会一动不动地坐着看完。其实他根本不会随着电视画面学说，就是不言不语地看，精神那个集中，就别提了。这可能与从小先入为主地给他听音乐和外语磁带有关系吧。儿子啊，你怎么那么怪?

    因为有病，冯聪在人们眼里是另类，他没有小朋友，人家也不和他玩。每次冯聪看见小朋友们在一块儿玩就歪歪斜斜地跑过去，总有人大喊一声：“大傻子来啦!”聚在一块儿玩的孩子一哄而散。我不理解，傻孩子有什么罪?当时我没意识到冯聪今后的艰难，只是不理睬那些叫我“傻子妈”的人。无论我们娘儿俩走到院子哪个角落，总有人惟恐别人不知道，喋喋不休地向别人介绍我是傻子妈，我们孩子是大傻子。还有一个矮个子男人整天摇头晃脑地向我显摆，他们有钱，他们阔。反反复复向别人介绍我家的寒酸。的确，我和老冯的穿戴直到现在都很寒酸，人家捐给灾区的衣服都比我们两口子穿的好。因为生完孩子，人比原来胖了好多，又没钱做新衣服，所以我只好捡旧的衣服拼接。我没心思注意拼接的色彩，只要能加肥加大，能穿上就成了。吃饭都困难，还有什么心思打扮呀!我家的立柜镜子让冯聪给砸碎了，没了镜子的立柜，总张着一个黑洞洞的大嘴，我根本没心思再配个镜子。我天天匆匆忙忙地干这弄那的，真可以说是马不停蹄地挣命呢!家里的事，老让我不得安生。白天，我都没时间喝碗热水，渴了打开自来水龙头接一碗凉水就一通猛灌。我不盼望别人尊重我，体谅我，但我也不愿意有人侮辱我。尽管我很穷，可我有志气，我从没向左邻右舍借过一分钱，我也从没向别人请求施舍。我宁肯饿着，也要站着笑；宁可卖血，也不接受别人的一点怜悯。我宁肯把自己拆成骨头熬油卖，也不接受歧视和白眼。面对侮辱，我就得抗争。

    流言蜚语、歧视和“傻子”帽子乱飞，刚开始我不理他们，想让他们自觉点，可总有一小部分人把我们的沉默当做软弱可欺。我家的情况是明摆着的：老冯岁数大，人又老实，孩子又傻，在别人眼里，我们这个家算是完了，是没有任何希望了，欺负欺负我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了。面对我的反抗，我的讲理，那个侮辱我们的“矮个子”公开说：“欺负你又怎么样?”“别看你现在咋咋唬唬的，过几年你连讲理的劲头都没了。”我总希望通过和他们讲理，让他们受到感动，让他们的良心有所发现。可变着法子欺负人的事，还时有发生。

    在这里，我不想把往日――我们一家三口最潦倒、最艰难时期，所受的一些不公正的待遇及某些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人的非理与欺凌一一道来，不想玷污读者的眼睛与善良的心灵。一些人的所作所为，我都替他们脸红。欺负、歧视无辜的弱者，算什么本事?十几年过去了，他们眼里的“大傻子”今天有幸上了大学，不知这些人能否反躬自省，善待他人?!人与人之间应该多些理解，多些关爱，社会才能更和谐、美好……

    人间总还有真情在的，5单元一楼的一位老奶奶，总像妈妈一样照看着我。每天清晨，我出来给孩子取奶，她总是早早地站在她们家门口，向我询问冯聪头天晚上睡觉踏实不踏实，家里有事没事。遇到天气异常，这位老奶奶就叮嘱我给孩子增减衣服。每天下午五六点钟我带聪聪按摩回来，老奶奶又站在门口，等着我们，看上我们娘儿俩一眼，她心里才踏实。

    曲曲折折的生活啊，总在你无望之时，又给你露出了点点希望，伟大诗人的“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诗句就道出了这里面的哲理。就在我一天天奔波劳碌地给孩子看病时，疲惫的我又受了那些无理的人格污辱，我的精神已快到崩溃的边缘了。我一天天吃不下饭，光喝凉水。虽然老奶奶们和居委会的干部们为我讨回了公道，可精神的创伤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恢复的。我妈把我和聪聪接回了家，她希望换换环境也许能好一点。

    我妈帮我带孩子，我父亲给我做饭吃，他们都希望我们娘儿俩别再发生什么意外，只是希望我们能好好活下去。虽然他们岁数大了，帮不了我什么大忙了，但他们尽自己的力量给我做口踏实饭吃，叫我在家歇息歇息。这样每天晚上给冯聪唱催眠曲的人不是我了，而是我妈。这位前伪满洲国双城女子高等学校的毕业生，会讲一口流利的日语，会用日语唱好多的世界名曲。她们的学校都是用日语教授功课。我从小就知道日本鬼子不好，专杀中国人，伪满洲国都是亡国奴。所以对于我妈教我的日本歌曲不屑一顾，就是喜欢看我的小人书。我们家兄弟姐妹四人都与日语无缘，只有小聪聪瞪着黑漆漆的眼睛听我妈唱，听我妈给他讲日语故事。我妈这么些年好不容易遇到了我们这位聪聪“知音”，就对这位“知音”唱啊，说啊，那个催眠曲我妈越唱冯聪越精神。娘儿俩整个儿中午谁都没睡一小会儿。大约到了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我妈郑重地向全家宣布：“我先后带了七个孩子，每个孩子婴幼儿时期我都给他们唱摇篮曲，只有冯聪能完整地用日语把舒伯特的《摇篮曲》唱完。别看冯聪中国话说不清楚，日语却唱得毫不含糊，语音语调一点不错。这说明他的耳朵恢复好了，虽然吃着镇静药可记性也没受影响，没准儿将来都比你们强。”不知是我妈的预言起了作用还是巧合或是天助，长成19岁的冯聪到现在最喜欢的音乐家就是舒伯特，最崇拜的音乐家也是舒伯特。为了寻找舒伯特的画像和全部作品，聪聪省吃俭用从不乱花一分钱，把全部零用钱都用在买舒伯特的音乐磁带上了。

    在住娘家的那些日子里，每逢我妈下班回家，冯聪总会主动找姥姥，要姥姥抱。聪聪用小手拍着满是皱纹的姥姥的脸说：“唱……唱……唱……”整个儿一个晚上谁抱他都不跟，只让姥姥抱。刚开始，我妈还认为十分荣耀，以夸耀的口气说：“冯聪和姥姥一心，知道姥姥疼他。”过了几天，我妈有点受不了了。因为冯聪总要求姥姥唱，刚唱完一曲又得唱一曲，不唱就得说日本歌谣。姥姥刚想歇会儿，冯聪又去伸手拍姥姥脸说：“唱……唱……唱……”姥爷说：“冯聪把姥姥的唱与录音机的放混到一块儿去了，说白了就是拿姥姥当是录音机了。聪聪不知道姥姥累了，光想听了。”姥爷的话确实很风趣，聪聪也确实让姥姥累得够呛。姥姥有点招架不住了，就央求聪聪：“好外孙子，让姥姥歇会儿吧，让姥姥多活两天吧!”

    我当时只认为冯聪可能觉得姥姥唱的日语歌谣比较新鲜，因为从来没听过日语，比较好奇，不见得真的学会了，只是随着姥姥唱而已。而在以后的日子里却证明，这一个多月面对面的日语发音训练使冯聪受益匪浅，姥姥反复严格的发音训练使冯聪终身受益。一个多月前我们娘儿俩刚回娘家住时，冯聪只会发单音节，在姥姥的熏陶下，仅一个月的时间，就可以准确无误地把简单的日常生活话语用日语表达出来，尤其是舒伯特的《摇篮曲》，每一个日语发音都叫你无可挑剔。这就是我的孩子在给我带来苦和悲之后又给我带来的惊和喜。

    回到我们自己小家时，已经到了1984年的初冬，我们娘儿俩的锻炼环境从外界转移到了室内。因为聪聪在听外语和音乐时，常常看我用录音机倒带子，所以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他也学会了倒录音带。不知他是好奇，还是在显示自己的能耐，只要听英语带子，他都来回倒带子玩，有时录音磁带刚听一两句，他就停机给倒回带子。我多次企图阻止他这种毁坏录音机的行为，但无论我和风细语地劝，还是大发雷霆地骂，都不奏效。可能他是怀念姥姥那反复耐心的教授，一遍又一遍地纠正，也有可能是恶作剧。因为我发现小冯聪不再那么听话了，时不时地在和我故意作对。他听录音时，我不在他身边，他没事；我越看他，他越把录音机弄得啪啪响。

    冬天的中午，孩子妈妈们都聚在阳光下，抱着孩子晒太阳、聊天。一次，小冯聪蹲在沙堆前玩沙子，看见别的孩子站在人们歇息的大石头上唱歌谣，他特别眼馋，远远地看着。我鼓励他：“你也去唱，肯定比他们强。”冯聪怯生生地往前移了两步，就停住了脚。我大声地向在晒太阳的阿姨和小朋友们说：“让冯聪给你们表演个节目好吗?”好心的阿姨们表示欢迎，掌声响起。我拉着畏缩不前的聪聪，往前走，登上了大石头。冯聪规规矩矩地站在石头上，大声小气地用日语唱舒伯特的《摇篮曲》。唱完了，听众们给予热烈的掌声鼓励，冯聪还用力鞠躬，来了个日本式的谢幕，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因为冯聪表演的位置靠进25单元一楼的窗户下，聪聪熟练高亢的歌声惊动了少儿广播节目的负责人――贾老师。搞了一辈子少儿节目的贾老师被那地道的日语歌惊动了，趴在窗户上一看，是聪聪，立刻惊喜不已。她评价说：“冯聪是原声原调，标准的日文摇篮曲。”这夸奖如同在炎热的夏天喝了一杯橘子汁，又凉又爽又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