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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童年
一九五七年四月二十九日,我呱呱一声坠地了,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听姥姥讲,我是个早产儿,在母亲腹中我仅仅呆了六个月。出生时的我,小得可怜,体重仅仅有二斤半,酷似一只小赖猫,并且十分虚弱,是在暖箱中呆了好几天,我这条可怜的小生命才有幸活了下来。在我之前,已有了比我大一岁半的哥哥。父母十分盼望着来个女孩子,我虽然弱如一只小赖猫,但是毕竟圆了他们的梦。于是,我的父亲给他新出生的千金,取了一个茉莉的“莉”为名,张是我的姓,莉是我的名。我的父母虽然得了千金,可是他们都有各自的工作,实在无暇照顾我,只得把我送到了姥姥家。
我的姥姥原本也是大家闺秀,也曾受过很好的教育,知书达理,贤淑善良。是她以一颗慈爱之心接纳了我这只小赖猫。年轻的母亲没有乳汁,是姥姥一滴奶一滴水,再加上一勺勺的面糊糊,细心地喂养,我这个赢弱的小生命才得以在这个世界上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半岁以后,我这只小赖猫渐渐地露出了病残的端倪,到婴儿该会坐时我不会坐;到了该会爬的时候,我也不会爬;到了一般婴儿该学步的时候,我却连站立都不会,甚至根本就没有这种意识。后来,是姥姥发现苗头不对了,急忙告诉了父母,父母也觉得情况不妙,就赶紧带着我上医院去看医生。经过好几家医院的检查,结果如同晴天霹雳一样,令父母目瞪口呆——小儿脑瘫。从此,父母带着我踏上了漫长的求医之路,先后几年的功夫,几乎踏破了多家医院的门槛。我记得去得最多的是积水潭医院,北大医院儿科,后来又跑位于宽街的中医医院。但是,我的病情不见好转,医生们都说对这种病实在无能为力,也都断言我的寿命绝超不过二十岁。从此,父母的身心如同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厄运已经降到了我的头上,求医无果,我也只能继续留在姥姥身边生活。姥姥像一只老母鸡,用她那温暖的翅膀精心地呵护着我。姥姥有着一副菩萨心肠,她觉得我太不幸了,所以她不让我再受任何委屈。尤其在吃的方面,总是想方设法偏向着我,即使是在六〇年闹粮荒的时候,家家拣菜叶子充饥,许多人饿得脸发绿,姥姥也千方百计地没让我的小肚子挨过饿。正是由于姥姥的精心照料,我后天发育得很好,当年的小赖猫长高了,也长胖了,甚至比同龄的孩子个子还要大。那时,如果从外表看我似乎没有一点毛病,可是实际上呢,同龄的孩子们早已到处奔跑了,我却连站立都不会,更别说迈开双腿走路了,而且我的双手也不听使唤,拿不了任何东西,连吃饭都要姥姥一勺一勺地喂。还有,我胆子特别小,稍微大一点的声音就能吓我一跳,令我浑身哆嗦。我也发现自己和别的孩子们不一样,但是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我的生活天地就是一张小床,一把小椅子,再有就是姥姥的小推车。大多的时候我只能静静地呆在自己的小床上,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姥姥家的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核桃树,每到夏天,浓密的树冠就会在院子里投下一片很大的阴凉。姥姥时常会在树阴下摆上一把小椅子,把我抱出去放在小椅子上坐着。我坐那里,看着姥姥洗衣,择菜,或者做针线活。这时我抬头望望高高的蓝天,蓝天上浮动着的白云,我就问姥姥:“姥姥,这天有多高呀?"姥姥说:“好高好高,大高个儿站在房顶上也摸不着。"我又问:“那天为什么是蓝的呢?”姥姥说:“因为天上都是空气,太阳一照所以天就成蓝的了。"我再问:“天上的白云又从哪儿来的呢?"姥姥说:“那是地上的水蒸气,飞到天上去就变成了白云。”我还问了许多为什么,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对大自然的好奇。姥姥总是据己所知,耐心地讲给我听。“姥姥知道的事情真多!"我不由在心里暗自赞美着。可是,姥姥却轻微地叹息了一声:“这小丫头,心气还挺灵,要是能上学就好了。可惜……”我看见姥姥的眼角噙着一点泪花。我知道姥姥又为我难过了,我马上不作声,只是默默地望着天空。心想,我要是能变成蓝天上的一片白云该有多好啊!可以到处游动。忽然我又想,我要是能变成一只小鸟不是更好吗?可以在天上自由地飞来飞去。在我的心里装着各式各样的向往和幻想。
每天姥姥得上一次街,上街时总要推着一辆小竹车,把我放在车内,每当这时是我最开心的时候。这样我就可以走出院子,走出胡同,走到大街上去。可以看见熙熙攘攘的行人,来来往往的汽车,街两旁鳞次栉比的商店。这时候我的眼睛就有点不够用了。我记得那时姥姥家住在西城的王府仓胡同,姥姥带我去得最多的就是阜城门内大街,那也是我到过的最繁华的地方,我看见过白塔寺内高高的白塔。
有的时候姥姥推着我走在大街上,时常有热心的老奶奶问姥姥:“都这么大孩子了,你怎么还推着她,不让她下来自己走?”每当这时姥姥总是打掩饰:“哎!我们这孩子惯得太娇了,就是懒得走路。"我听了觉得好笑,姥姥也会打马虎眼。可是时间长了就被人看出破绽来了,姥姥也不得不实话实说了。知情的老奶奶们,总要抚摸着我的头感慨道:“多好的孩子啊,多可怜啊!"可是,我听了这话心里却很是不舒服,心里说,你们于吗总说我可怜呢!也就是从懂事起,我就形成了一种很倔强的性格,最讨厌别人说我可怜,或是用怜悯的眼光来看待我。总之,我小小的年纪就特别善于观察别人的脸色,谁要是对我态度不够好,我绝不会理他,即使是给我吃的,我也照样不开口。那时的我很倔,很任性。我每天都要吃中药,不是大药丸子,就是煎的苦药汤子。为了每日的三顿药,姥姥可没少和我费神。我非常讨厌又苦又涩的药汤子和大药丸子,实在是难以下咽,所以每次都是紧咬牙关不肯吃,姥姥总是好话说尽,也无济于事,我就是不张嘴,有时使性子,把姥姥手里的药碗打翻。后来姥姥不得不用糖来哄我,才能勉强奏效。另外,我任起性来,还常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举动。比如说有一次,天要下雨,我却闹着要姥姥推我出去玩,姥姥不答应,我就发起了小脾气,又哭又闹,姥姥不吃我这一套,我竟然发疯似的,用不大听使唤的手和脚,连踢带拽地把床上的东西,一股脑全都鼓捣到地上去了。姥姥却没发火,只是默默地捡起地上的东西,重新摆放好,然后再耐心地给我讲道理。尽管如此,当我达不到目的时,还是会自生闷气,不理人,甚至不吃饭,非得姥姥答应我一个准确时间推我出去,方肯罢休。
我可以向姥姥撒娇,使性子,但是,我却很惧怕我的姥爷。姥爷的身材很魁梧,脸上总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神气,让人看了不由得敬而畏之。其实姥爷也是脾气很好的人,而且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姥爷出身于书香门第,年轻时正逢风雨飘摇的清末民初,政局动荡,战乱四起,于是,他怀着一腔报国之情,投笔从戎,报考了当时的保定军官学校,毕业于第三期步兵科。以后一直在旧军队里谋职,可以说是戎马多半生,曾被授予少将参谋长的军衔。也正因此,解放后,他作为反动军人被政府关了起来,改造了好几年。不过至今,姥爷虽然已是一介平民,身上依然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威武和读书人的清高与孤傲。老爷子平时外出,总是腰板挺得笔直,习惯拄一根文明杖,目不斜视,一副旁若无人的神态。老爷子喜欢吟诗作画,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还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除此之外,还喜欢养花种草,老爷子在院子正中开出了一片小小的花坛,种上了美人蕉、月季等等。每年的五月,月季先开出五颜六色的花儿,接下来美人蕉又会绽出一朵朵火红火红的大花朵,几乎把整个院子都映红了。另外,老爷子还在向阳的墙根底下,种上了西洋姜和向日葵。每年秋天总要收获不少葵花子,刨出不少姜块,姜都被姥姥淹成了咸菜。咸菜脆脆的,十分好吃。
姥爷和姥姥膝下共有五个子女,我的母亲是长女,下边还有二姨,三姨,大舅和二舅。在建国之初,因姥爷的问题,家里没了顶梁柱,我的母亲和二姨不得不辍学,到印刷厂里做了徒工,帮助养家。下边的三姨、大舅和二舅靠着他们的勤奋和刻苦,都读完了大学。这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大舅,大舅也最疼我。大舅是个性情十分和善、宽厚的青年,秉承了姥姥的善良性格。我记得,他那时正在北京工业大学读书。每到周末回来时,大舅总是抱着我,哄着我玩耍,给我喂饭,给我把屎把尿,分担了不少姥姥的劳累。最令我开心的是大舅还常抱着我去坐公共汽车,花上几分钱,坐上几站地,然后再坐回来。我觉得太好玩了,总觉得还没坐够。大舅只好哄着我:“这次咱们没工夫了,等下次大舅一定带你坐个够。"而且每次大舅都花五分钱,买一根奶油冰棍喂给我吃。那时,在我眼里五分钱的冰棍,就是最上乘的冷饮了。在我的印象里,大舅从来没有和我发过烦。有时大舅来了兴致还抱着我去看电影,在我心中印象最深的影片有《红色娘子军》、《小兵张嘎》和《鸡毛信》等。所以,那时我总是盼望着星期六,盼着大舅回来!
另外,常和我在一起的是大我一岁多的哥哥。那时他也常住在姥姥家。在我的印象中,哥哥似乎发育得没有我好,他瘦弱的身躯挑着一个大脑袋,大脑袋上生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他性格十分内向,总是寡言少语。他喜欢和我在一起搭积木看小人书,搭积木时主要是他动手,让我在一旁看着;看小人书时,他像个先生似地指指点点地讲给我听。姥姥时常把我抱到院子里,放到小木椅子上坐着,看着哥哥和他的小伙伴一块玩抽汉奸(木陀螺),两个人比赛看谁的汉奸转得稳,谁的转得时间长。夏天的时候,每逢下雨前后,院子里会有许多蜻蜓低低地飞来飞去。哥哥就去捉蜻蜓,而且专门捉那些绿色的大蜻蜓。捉住以后用线拴上塞到我手里,让我拿着玩。可是我的手常常捏不住线,玩不了一会儿就飞了,我就生气地冲着他嚷嚷,哥哥只好再去给我捉。总之那时,他是一个称职的大哥哥,想方设法哄着我,护着我。姥姥和姥爷也时常把他当成个小使唤,常常让他拎着个瓶子去打酱油醋,或者端着碗去买黄酱。哥哥很听话,每次都是直来直去,从不在外面游荡。有时姥姥用小竹车推着我出去,他就在一旁跟着,像个小保镖似的。不过,后来哥哥到了上学的年龄,就很少住姥姥家了,我们在一起的机会就少多了。
我虽然性格倔强,其实我也怕孤独,我也希望有小朋友和我一块玩。有时姥姥也招呼街坊家的孩子们到我家来,这时姥姥就拿出我的小人书、洋娃娃、小汽车和积木让大家一块玩。不过人家都是用手,我只能用嘴。比如搭积木,我只能用嘴巴叼着一块一块地摆,稍不小心就把已摆好的碰倒了,只得又重来。大多时候玩上一会儿,孩子们就一哄而散了。这时我心里就特别地不高兴,特别希望他们能和我多玩一会儿。有时孩子们在院子里玩捉迷藏,老鹰捉小鸡,我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我多么渴望能参加到他们中去啊!可是,我只能独自在一旁黯然神伤。
后来,这些孩子先后都背起了书包,进了学校,这又招引得我爆发了一场剧烈的哭闹,非得要书包,非得闹着和他们一起去上学。任凭姥姥万般哄劝,我就是不依不饶,后来不知道是伤心还是被我气的,姥姥都流下了眼泪。这次,连一向很少干预我的姥爷也按捺不住了,站在我面前厉声厉色地训斥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任性啊!姥姥的嘴皮子都快为你磨破了,咋就油盐不进呢?再闹姥爷就打你屁股。"我虽然被姥爷镇住了一些,但依然吭吭唧唧的不肯收场。最后还是叫来了我的爸爸妈妈,连哄带吓地才算把我稳住了。尽管如此,我心里对此事总是耿耿于怀,我料定今生是无缘上学了,心里难免生出几分哀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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