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
楼主 |
发表于 2010-2-21 23:42:19
|
只看该作者
21、文革对福利院的冲击
当时的社会救济总院,坐落在西城区三里河附近的社会路。那是一个旧式的大宅院,在我的记忆里,有前后两进很大的四合院,四面都是前出廊子的那种房子,房间都很高大宽敞,尤其是夏天格外凉爽。我住的前院,院子里栽了几大架葡萄,还有几棵枣树,环境特别幽静,离月坛公园特别近,在院子里就能看见月坛的参天古柏苍松。
尽管环境不错,一下子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对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我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于是我又使出了我的看家本领,又哭又闹。院里的护理员阿姨都说:这个小丫头真娇气,动不动就哭。可任我怎么哭闹,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个院子了。一切都不会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按规定我应该被安排在儿童区,但由于我的个子较大,儿童区的小床搁不下我,就只好把我安排在成人区。一间大屋子里连我在内一共住六个人,除我以外,还有一位三十来岁也是下肢瘫痪的阿姨,其余四个都是十几岁的智障女孩。从此,我成了这个由孤残儿童和成年孤残人组成的大家庭中的一员。
刚一开始,我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除了哭鼻子外,就是谁也不理。幸亏那时姥姥还天天晚上去看我,总给我带点好吃的,给我洗洗涮涮。那时的姥姥总穿一件得体的黑色长旗袍,头发总盘成一个大大的发髻,很有一种雍容华贵的风姿。她一走进那个四合院就显得特别惹眼,人们背后都嘀嘀咕咕地说:这老太太,肯定不是出自寻常百姓家。我也为姥姥而骄傲自豪。所以,那段日子,我每天都眼巴巴地盼着夜幕快快降临,那时我就可以见到姥姥了,有姥姥在我的身边,我就感到特别踏实。
当时的救济院长瞿宁华,是革命烈士瞿秋白先生的亲侄女。在我的印象里,瞿院长中等身材,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一副典型的淑女形象。她待人接物总是那样和蔼可亲,与人交谈时语气总是那么柔和,给人一种很强的亲和力。她的工作作风十分严谨,对待工作一丝不苟,对院里的工作人员要求很严。她每天都要亲自查看病房,对于每个休养员的情况,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例如,每当我哭闹时,她总像一位慈祥的妈妈在旁边哄我逗我:“呦!多大的姑娘了,还总哭鼻子,羞不羞啊?”每次总得哄得我破涕为笑方才罢休。我因随我的母亲是回民,有一次,一位负责我的护理员,明知我是回民,开饭时嫌麻烦没去打回民饭,就拿普通饭喂给我吃。因我一向都是吃回民饭的,吃了普通饭的荤腥味后有点反胃。瞿院长知道了以后,就严肃地批评那位护理员对工作不负责任。总之,她对工作是兢兢业业。此外,还有一位姓马的副院长,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胖老头,他平常总爱拄一根文明棍,有点绅士派头。救济院在他们的管理下一切都井井有条,这与外面大街小巷里如火如荼的造反运动相比,暂时还似乎是一片清净的乐土。
可惜好景不长,还没等我完全适应救济院的环境,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就烧进了这个宁静的大宅院。院里也成立了所谓革命造反派组织。造反派夺了院里的权,外面无孔不入的红卫兵也杀了进来,都是些十几岁稚气未脱的中学生,人人穿着绿军装,腰里扎着武装带,走路带着一阵风,说话像放机关枪。很快,五颜六色充满火药味的大字报糊满了院墙,一顶顶吓人的大帽子都扣在了院长和副院长的头上。紧接着瞿院长和马副院长被造反派揪了出来,当着全院职工和全体病员批斗。批斗时造反派想出各种办法折磨两位院长,除了“坐喷气式”,还一把一把地往下揪瞿院长的头发。我记得,文静的瞿院长低着头,紧闭着双唇一声不吭。更可恶的是造反派竞夺下马副院长的文明棍,用尖头去捅马副院长那凸起的肚子,说里边藏的都是封资修的黑货。后来觉得捅不解气了,就抡圆了棍子抽打起来,马副院长后来竞被打倒在地动弹不了,那情景真是太惨了。他们不单批斗院长,而且大叫要在全院职工中深挖深查,绝不放过一个牛鬼蛇神、一个阶级敌人。为此,造反派们不断制造紧张空气,救济院像面临一场白色恐怖。
一天,一群造反派的红卫兵手里拎着皮带,拿着棍子逐个房间搜查起来。当他们闯进我所在的房间时,看见他们那凶神恶煞般的样子,我吓得龟缩到了墙角里,一动也不敢动。其他的病友也吓得大气不敢出。只见那些红卫兵,那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都变得扭曲了。他们先是逐个审视每个人一番,然后就搜查了起来,小橱柜里,桌子底下,连床底下也要拿棍子捅一气,那样子就好像是在搜捕什么通缉要犯,可把个救济院搅了个天翻地覆。当时我真不明白,他们小小的年纪一个个为什么都那么凶?造反派们还真没白折腾,在休养员中查出来一个在日伪时期当过伪警察的老头儿,这下子老头儿倒霉了。造反派们也更有事干了,几乎每天都要把老头儿拉出来折磨一番。这帮大孩子们想出各种招数整治老头儿,一帮造反派站成一圈,他们把老头儿围在中间,车轮战似地拿皮带抽打着老头儿,抽得老头儿满地打滚,皮开肉绽。有时还把老头儿拉出来在毒辣辣的太阳下晒着,晒得老头儿趴在地上直叫妈,几次差点晕死过去。这个老头儿经过九死一生,最后还是被遣送回原籍了。他的女儿,月坛中学的一位教师,受其牵连,不堪忍受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折磨,一横心跳进了护城河,抛下一个一岁多的孩子走了。
后来,竟然把郁叔叔也给揪了出来。郁叔叔是救济院的老休养员了,其实他当时也就是二十几岁的年纪,他可是在休养员中最受欢迎的人,我也特别喜欢他,我们都称他为郁叔叔。高中毕业生,因患风湿性关节炎,造成四肢关节严重变形,瘫痪在床,他被送到救济院休养。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亲人,反正一直没有人来看望他。可是他性格特别随和,十分有人缘,他经常坐着一辆笨重的旧轮椅,一位姓常的老休养员推着他在院子里晒太阳,或到各屋去串门,到哪儿人们都喜欢围着他。因为他很爱讲故事,古今中外无所不知,而且口才好,讲起来语言特别生动形象,可以说是出口成章,是大家公认的才子。他的文笔也特别好,爱好文学创作,当时他正在创作一部抗日战争题材的长篇小说。他还常把自己构思出的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讲给大家听。他讲的人物各个都活灵活现,故事情节也都很生动,仿佛把大家带进了那硝烟弥漫炮火横飞的战场。据说,他已写出了厚厚的一叠手稿。要知道,那可是他用皮筋将笔绑在关节变形无法张开的手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心血在纸上抠出来的。后来被造反派发现了,竞给他扣上了一顶资产阶级野心家的大帽子,揪出来批斗。说起他被揪出来批斗那次,造反派的所作所为真是荒唐透顶,令人发指。郁叔叔因为下肢严重畸形,双腿蜷缩在胸前伸展不开,根本无法穿裤子,平常外出就是用块床单或被子一裹;不外出时就靠在床头上裹着被子,以蜷缩的腿当桌子,垫着一个大纸夹子写他的小说。那天,造反派们冲进屋来,命令他穿上衣服下床。郁叔叔望着这群凶神恶煞般的小造反派,知道自己劫难临头了。但是他很冷静地回敬道:“我也没法穿衣服,也下不了床,你们看着办吧。”造反派头头狞笑一声:“怎么着,想拿死猪不怕烫的伎俩对抗革命行动?妄想!”随即又一挥手吼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有的是办法对付你。”说完几个造反派-一拥而上,每人扯住床单一个角,用床单子将缩在床头上的郁叔叔一兜就抬了起来,抬出屋去扔到了屋外的葡萄架底下,原本裹在身上的床单也滚落了。郁叔叔就这么赤裸着下身蜷缩在那里。是愤怒,还是羞辱?郁叔叔的脸都扭曲了,那简直是对人格的野蛮践踏!可是郁叔叔始终咬着牙一声也不吭。一位姓赵的护理员阿姨见状,连忙过来用床单一角盖住了他赤裸的下身。后来造反派又将郁叔叔兜到礼堂去了,在那里召开了批斗大会,还当着他的面,把他呕心沥血的手稿烧了个一干二净,最后关到重病房里没人理了。郁叔叔的身心受到了致命的摧残,最后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死在重病房里。那个疯狂的年代就这么无情地扼杀了一位才子。
我不明白,造反派为什么这么凶狠?连一个一息尚存的残缺生命都不放过。要不然郁叔叔的小说一定早已问世,他也可能成为一位很有成就的作家,写出更优秀的作品来。多少年来我一直忘不了他的样子,眼前时常浮现出他绘声绘色讲故事的情景,尤其他在葡萄架下受辱那一幕深深地烙在了我脑海里,总也抹不掉。至今想起他来,不免还会潸然泪下,痛惜不已。瞿院长和马副院长被批斗了几次后,就不知道了去向,大约是被关了起来。
救济院被造反派掌管了大权,可他们只顾革命,院里的秩序很快就变得杂乱无章一团糟。职工上班只顾去参加各种批斗会,写大字报,哪里还顾得上照顾病员!休养员们被迫无奈,只得互助起来。大的照顾小的,能动的照顾不能动的。我们的伙食也变得越来越差,后来干脆变成了大锅熬菜。好在,那时姥姥每天晚上都能来看看我,给我做些事情,送些我爱吃的饭菜。所以,我还没受什么大的委屈。 |
|